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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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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莊青裁的房間很小。

除了一張床、一只衣櫃和一張款式老舊的寫字臺, 再塞不下別的家具,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在家裏住,所以, 房間裏還堆了一些雜物。

寫字臺上的幾堆布料溫皓白瞧著眼熟,想了想, 應該是莊濤給女兒做衣服時剩下的邊角料。

聽莊青裁說過, 主持人這一行對服裝需求量很大, 她剛入行那會兒根本沒錢給自己置辦行頭,幾乎所有的小西裝和禮服裙都是莊濤親手做的,有幾身甚至到現在還在穿。

他見過。

能看得出,莊濤是愛著女兒的。

那又怎麽會……

莊青裁尋到藥箱, 見溫皓白還站在原地想心思,便一把將他按坐在床上--房間裏唯一一把椅子已經被搬去了客廳。

厲春華下手挺重。

溫皓白的右手手背和手腕處硬生生被她的指甲摳出好幾道長長短短的血痕,幹涸的血漬看著叫莊青裁心疼。

莊青裁從藥箱裏翻出家用消毒碘伏, 坐在溫皓白對面, 抓起他的手,小心翼翼用棉簽處理著傷口。

被觸碰到的地方酥酥癢癢, 溫皓白緊抿雙唇,任由她擺弄。

只可惜此刻沒有上帝視角、不能用旁觀者的眼睛來記住如此繾綣的畫面。

溫皓白後知後覺,塗的是碘伏而不是酒精, 並不會加重皮膚的痛感。

是她讓自己覺得難耐。

是她仿佛要撕裂那些細小的傷口,鉆進他的皮肉。

禁不住長時間的沈默,莊青裁率先開了腔:“……你不問點什麽嗎?”

他擡眼:“你想說嗎?”

莊青裁搖搖頭:“我不想說, 但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

那便是要說的意思。

塗好碘伏,莊青裁松開了手, 靜靜等待著溫皓白將手收回去,順便醞釀著從何開始說起……

然而對方八風不動。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 依然虛虛地擱在她的掌心中。

像是本就長在那裏。

莊青裁不好將其拂開,只得裝作不在意接著往下說:“我爸年輕的時候,有一次酒後顯義氣,給他的發小做了擔保……”

莊濤曾經有個關系好到能同穿一條褲子的弟兄,叫賈軍。

賈軍從小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他一直將年紀相仿、敦厚善良的莊濤當親哥,就連莊濤和楚彤雲結婚當天,都是賈軍前前後後在忙活。

十幾年前,楠豐有人開始承包高速公路廣告牌,賈軍抓住機會下了海,為此,還借錢開了家傳媒公司;為了擴展業務,賈軍時不時會從莊濤這裏借錢周轉,還錢時必定多給幾分利息,好酒好肉盛情款待。

見兄弟苦盡甘來、過上了好日子,莊濤高興之餘,自然也有點心動,只是不好意思開口。

恰巧有次兩人喝多了,他聽說賈軍還想再承包幾個地段的廣告牌做租賃,但手頭沒有閑錢、得做一筆貸款,數目還不小……

莊濤腦子一熱就給對方做了擔保,還說好來年開春進賈軍的公司做事。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那一年楠豐受臺風影響,大風連刮兩天兩夜,硬生生將高速路段上的一塊廣告牌給吹了下來。

是天災也是人禍。

高速路段附近是農戶的自建房,巨型廣告牌墜落--噴繪布加上鋼架角鐵,不僅損毀了房屋和田地,還意外傷了個人。

就是厲春華的兒子,黃恩澤。

黃恩澤被坍塌的磚瓦砸傷了腿,至今走起路來都不太利索。

賈軍的公司疏於維護,被認定為主要責任方。

說到這裏,莊青裁目光一垂:“賈軍賠了黃家很多錢,公司也開不下去了,他跑到國外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我家房子被收走了,我爸也丟了工作,我們都以為這場變故到此結束了,沒想到,厲春華去年突然纏上了我,非要讓我嫁給她的兒子。”

無意識輕撫了一下溫皓白的手,她繼續道:“我媽打聽過黃家的事,說是黃恩澤沒讀完高中就輟學待在家裏了,前幾年一直都在相親;他爸黃建成賭光了那筆賠償款,債臺高築,現在的日子過得也很拮據……厲春華找不到賈軍繼續要錢,轉而盯上了我爸,非說他也是那家公司的老板,是我家害了她的兒子,訛錢不成,就……”

聲音漸輕。

溫皓白替她說完:“就要訛你。”

莊青裁點點頭,隱隱帶上鼻音:“他們母子一個樣,說不通道理的--明明我們家也是受害者。”

溫皓白想起來了,那次兩人約在咖啡館見面聊結婚協議細節,莊青裁當時便說自己也有“不得不盡快結婚”的理由。

想來,這便是理由了。

或者說,是苦衷。

莊青裁嘆了口氣:“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溫皓白糾正:“不是笑話,是世事無常。”

她知道。

她怎麽會不知道?

只是,咂摸著那四個陌生的字眼,莊青裁空餘無奈:“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只能眼睜睜看著很多事走向意料之外的結局……我還記得那段時間,我爸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每次刮風都要拉著我和我媽站在窗邊,祈禱賈軍承包的那些廣告牌安然無事,可是……”

扯扯唇角,諸多情緒,沈在無聲的嘆息中。

溫皓白放在莊青裁掌中的手動了動,似是想安慰,又擔憂這樣的動作會讓她覺察到自己行為上的越界。

末了,他緩緩開口:“我明白的。”

忽然想起他那支離破碎的家、那些旁人所不知道的艱辛苦悶,莊青裁相信他真的能夠明白。

用手背快速擦了微濕的眼尾,她故意雙肩一沈,換了個話題:“黃家知道我結了婚,應該不會再糾纏了,但今天還是好丟臉啊,第一次帶你來家裏見父母……”

自覺這話容易讓人誤會,繼而改口:“……雖然只是作戲。”

話音剛落,瞥見兩人的手還貼在一起,她“誒”了一聲,終於急急忙忙抽離。

一邊假意整理並不淩亂的藥箱,一邊感受著掌中的餘溫,莊青裁忽而又聽見溫皓白的聲音:“你之前問過我,在國外修的是什麽專業。”

她看向他,沒明白話題為何跳躍至此。

溫皓白兀自繼續:“是Classics。”

“古典學?”莊青裁歪了歪腦袋,“好意外啊,我還以為你會念商科,或者是對管理公司有所幫助的專業。”

“所有人都這麽以為。”溫皓白頷首,琥珀色的眸子裏藏著得意,“這個專業是我自己偷偷申請的,不過還是被奶奶發現了,後來,她直接派人把我抓回國--聲勢浩大,全校留名。”

回憶片刻,他接著道:“所以才只讀了半年。”

那些在異國他鄉做自己喜歡的事、自由自在的時光,依舊清晰、滾燙。

溫皓白揚起唇角。

莊青裁也跟著笑:“你這樣的家夥居然也有叛逆期,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溫皓白應聲:“好了,你現在也知道了我那些丟臉的事,我們扯平了……心裏好受些了嗎?”

說這些題外話,原來是為了哄她。

莊青裁心尖微燙,很輕地“嗯”了一聲:因厲春華出現而產生的不愉快,確實可以翻篇了。

見妻子恢覆了往昔的精神,一貫冷峻的男人終是斂笑湊近:“說說看,我是怎樣的家夥?”

鼻尖幾近相貼。

兩人並肩坐在床邊,宛如一對正欲溫存的熱戀情侶。

莊青裁因溫皓白的主動示好而心跳漏拍,任由好些個形容詞在舌尖滾動,琢磨著該先說哪一個。

但無論說哪一個,都無疑是蝴蝶振翅,足以掀起一場海嘯。

屋外猝不及防響起關門聲。

她蹭地站起來,強壓下心悸,故意忽略了對方的問題:“啊,是我爸買鹵菜回來了,我去看看,你……你也一起過來吧,快吃飯了。”



為了招待女婿,楚彤雲幾天前就開始準備菜譜,張羅了一桌子菜。

盡管莊濤主張要給這個“一次沒見過就把自家女兒拐走的”不懂事女婿一點下馬威,但當真見到了高大英俊、談吐不俗、出手大方又知道心疼老婆的溫皓白,他橫豎挑不出毛病。

思前想後,唯一的不滿便是--那混賬小子似乎並沒有辦婚禮的意思。

破戒給自己倒了杯好酒,莊濤瞇著眼睛久久回味:“婚禮還是要辦的,哪怕辦的簡單一點,畢竟,結婚是人生大事,理應要讓親朋好友都見證一下。”

她家哪兒還有什麽親朋和好友?

能收到的份子錢只怕都抵不上酒席錢……

內心明明白白,嘴上卻不好戳破莊濤小心思,莊青裁給溫皓白遞了個眼神,搶在他開口前推脫道:“爸,我們不急著。”

莊濤咂咂嘴:“那可以先把酒店訂下來嘛,現在搞結婚儀式都要看酒店的空閑排期,現在訂,至少還要排個一年半載。”

莊青裁沒吭聲。

溫皓白答得倒是順暢:“我會盡快安排的。”

還是一副大BOSS談生意的口吻。

莊青裁揉了揉太陽穴。

興許是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舉起酒杯,別扭地擠出一句:“爸,我敬你一杯。”

莊濤連聲說好,酒杯見底,還不忘抓起茅臺酒瓶,一邊端詳一邊“數落”女婿實在是太破費了、犯不著買這麽好的酒。

當長輩的語重心長:“既然結了婚就要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楚彤雲知道自己拖累了女兒,可是當著頭一回上門的女婿的面,又不好多說什麽,只能隨聲附和。

溫皓白很給面子:“不會讓青裁受委屈的。”

莊青裁尷尬到恨不得把頭埋進碗裏。

這個演技,用力過猛了啊……

還有,怎麽聽他管自己叫“青裁”就這麽怪呢?

楚彤雲見莊青裁只顧著自己吃,起身給溫皓白夾了個紅燒雞翅,囑咐他也多吃點,沒想到筷子沒夾穩當,雞翅掉在了桌上,醬汁濺開小小的油花。

她趕緊又夾了一個:“臟的我來吃,來,皓白你吃這個……”

誰料,溫皓白淡定地將掉在桌上的雞翅夾起來放進碗裏:“沒關系,掉在桌上的食物,三秒鐘以內撿起來是不會弄臟的。”

楚彤雲和莊濤相視一眼,笑著稱是。

莊青裁咀嚼的動作瞬間停止。

她想起那次在阿強餐廳,自己撿掉在桌上的牛蛙腿時就說過同樣的話,溫皓白彼時的眼神分明充斥著不理解與嫌棄。

但是今天他怎麽就……

是被自己潛移默化了,還是僅僅出於人情世故?

她偷偷瞄了一眼溫皓白,竟發現對方也正在看著自己。



見家長這一關算是過了。

借口還要回廣電中心錄今晚的《城市晚六點》,吃過午飯沒坐一會兒,莊青裁便想帶溫皓白離開。

莊濤和楚彤雲也不好攔著--他們確實很想念女兒,但那些愛看生活資訊新聞的楠豐市民,也會想念女兒。

只能舍小家,為大家。

扮演恩愛夫妻的戲份終於殺青,莊青裁步伐輕快地走向小廣場,稱讚溫皓白今天的表現很好。

得了誇獎的男人唇線緊抿,似乎並不高興。

莊青裁懂事地閉上了嘴--對於身價不菲、缺失親情的溫皓白而言,被迫演出和她的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應該是一種折磨吧?

自午後起天色就陰沈下來,兩人行至中途,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抱怨了幾句氣象部門沒能精準預測、肯定又要挨罵了,莊青裁悻悻看著天,溫皓白當機立斷脫下外套,示意她撐在頭頂遮雨。

顧不上被泥水濺濕的褲腿和衣衫,兩人向停車的方向奔跑。

像是無憂無慮、無畏無懼的孩童。

暴雨來得猛烈且無情,莊青裁看著自己濕透裙擺,終是忍不住笑起來,苦中作樂般念了首詩:“你聽,是不是在下雨呢,當遺恨和藐視飄下舊時的樂曲,你聽,下的是細絲縷縷……”

溫皓白本能地接了話:“……把你上下系住。”

“阿波利奈爾的詩。”

“你讀過?”

“大學時參加詩歌朗誦大賽,讀到過這一段。”

溫皓白笑了笑,很快又斂住:“但我不喜歡這樣的翻譯。”

“什麽?”

“我說,我不喜歡,這一版,翻譯。”

“那,你喜歡,怎樣的?”

雨聲愈大,他們的對話愈艱難。

愈艱難,又愈想表達。

家世、履歷、地位……那些世俗的標簽似乎都被雨水洗滌幹凈,只剩下最純粹的靈魂觸碰。

好在,兩人很快到達停車處。

廉價的塑料頂棚仿佛張開了一處結界,阻絕了雨水,也阻絕了外面的嘈雜,莊青裁站在她那輛青綠色的小車旁長舒了一口氣,順手疊好那件早已濕透的男士外套,重新望向眉頭緊鎖的溫皓白。

他沒有忘記給出答案。

低頭直視面前狼狽卻美麗的女孩,溫皓白目光沈沈:“……你聽,根根紅線自天而降,自上又自下,捆束住你。”

他既不是詩人,也不是譯者。

但是那一刻,所有的詩似乎都成了他的底牌,他的武器,成了他用來試探她、討好她的禮物。

世界安靜下來。

他成了索要答案的人。

可惜,此時的莊青裁沒有看見自天而降的紅線,只看見了自劉海滴下來的雨水。

她眨眨眼,直言道:“我們回不去了。”

溫皓白眼角微縮。

精密的大腦零件加速運轉,急於找到這句話背後的真正暗喻:“我覺得我們現在的狀態很好,我不明白你想要回到什麽樣狀態……莊青裁,如果你對我有任何意見,可以直說。”

他急了。

這是莊青裁的第一個反應。

第二個反應則是:他在急什麽?

擡手撥弄了一下濕漉漉的劉海,她打斷溫皓白的過度解讀:“我是說,我們回不了家了——我的‘小烏龜’充電器被人拔掉了,根本沒充上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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